現代快報訊(記者 陳曦)僅存八年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是現代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高峰,關于它的著述亦彌漫著傳奇色彩。著名評論家、作家王堯另辟蹊徑,于日常生活中聆聽弦歌,西南聯大于是有了一個全新的講述。3月10日晚,《日常的弦歌:西南聯大的回響》新書首發暨分享會在南京先鋒書店舉行,作者王堯與南京師范大學教授何平、南京大學教授傅元峰一起,以西南聯大為方法,“觀生活之微,問大學之大”。
△王堯(中)、何平(左)、傅元峰
王堯是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曾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理論批評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在中國的新文化傳統里,重要的知識分子和教授幾乎都是多面手,數十年來,王堯以其多棲的創作實踐,努力銜接這一新文化傳統。他先后在《南方周末》《讀書》《收獲》《上海文學》開設專欄,出版有《紙上的知識分子》《一個人的八十年代》《時代與肖像》《我們的故事是什么》等多部散文作品,并于2020年發表了首部長篇小說《民謠》。《日常的弦歌——西南聯大的回響》是《鐘山》同名專欄文章的集結,延續了他對知識分子問題的思考。
△《日常的弦歌》由譯林出版
“之所以有必要從歷史學的角度研究聯大,是因為它在二十世紀中葉的中國知識史、文化史和政治史上占據著至關重要的地位。”分享會上,王堯說,“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來龍去脈在哪里,西南聯大沒法跨越。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大批棟梁之才來自于西南聯大,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不能離開西南聯大的基因,它是民族的寶貴財富。”但是關于西南聯大的著述成果豐碩,如何才能寫出點新意?王堯的創作初衷是,從日常生活的角度來進入西南聯大,“回到困境、歡愉、黑暗、光明、約束、任性、革命、保守、崇高和卑微等鮮活的肌理中去敘述西南聯大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物。”
△王堯
《日常的弦歌》開篇,不是講著名的“聯大三常委”梅貽琦、蔣夢麟、張伯苓,而是負責總務工作的總務長鄭天挺。在動亂時期主持一所大學本來就是頭痛的事,尤其要讓三個個性不同歷史各異的大學共同生活更是難上加難。校舍宿舍如何安置,院系如何調整,面對各有個性的教授們又如何居中調停,消除一些派系之間處于萌芽狀態的對立……這位明清史大家不得不被這些十分繁雜、瑣碎的行政事務所糾纏,可謂“支柱艱危的‘孤臣孽子’”。
王堯寫昆明時期通貨膨脹下教授們極度窘困的生活:典賣衣服書籍、營養不足、衰弱生病、兒女夭折,消耗最后的資本——健康和生命。目睹教授們慘況的費正清十分震驚且憂心:“他們正在頑強地戰斗,但是不可能持續太長時間”。然而聯大人結茅立舍,弦歌不輟,創造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奇跡。這些細節深深打動王堯:“如果我們這一代人活在當年,我們可以做到什么?”
在王堯筆下,堪稱偉大和杰出的聯大人物,也有卑微和瑣碎的一面:朱自清敏感而自尊,在和豪放、不拘小節的聞一多交往時,常有被冒犯之感。但聞一多遭槍殺之后,朱自清第一個站出來要去捐款,并著手整理聞一多文集,一直到生命最后。“和常人們一樣,朱自清他們也在一地雞毛中度過日常生活”,但“這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大時代中,更不應論此等小事’,這就是朱自清和他們這一代人的境界”。
王堯不是重復“民國之后無大師”的老生常談,而是將這些人物拉近,鏡照當下。朱自清很長時間主持清華大學中文系,也一度兼任聯大中文系主任,現代大學中文系的成熟與朱自清的貢獻有關。但他在聯大講授宋詩、文辭研究、文學批評等,教學效果并不理想,他在日記中記載,“文辭研究”這門課全班只有一個學生王瑤來聽課,有一次王瑤缺課,他只好回家洗衣服。他開的“宋詩選”,很多學生也不選。他對經常逃課去泡茶館的汪曾祺印象不好,拒絕了羅常培讓他收汪曾祺當助教的提議,理由是汪曾祺不上他的課。“沈從文經常課上到一半要去查資料,還有一位大師經常忘記上節課講到哪里……若在今天,他們的教學測評結果堪憂。”
在熟知的西南聯大“神話”之外,讀者從《日常的弦歌》中看到它的更多側面,如聯合辦校的困難、師生生活的窘迫、獨立人格與自由精神的堅守、五四運動的余緒等等。王堯對聯大歷史的復雜性有更深入的理解,在根本上,他認為“五四”精神是西南聯大成功的根基,“聞一多不在了,朱自清不在了,他們的校長梅貽琦也不在了。但‘五四’在,聞一多、朱自清、梅貽琦在‘五四’中,西南聯大在‘五四’中。”
在傅元峰看來,很多關于西南聯大的表達是“扁平的”,但到王堯這里,“你會發現它支棱起來了,活起來了”。《日常的弦歌》是一個有支撐力的精神構架,從南渡后教務委員會成立,找到了一個關鍵人物鄭天挺開始講起,然后講到了他們生活的困難,講到了西南聯大和教育部之間的關系、師生關系……整本書形成一個“梭形結構”,有歷史時間的單線,但到了1938年那個關鍵節點,撐大為“膠囊狀”,在其中顯現了一個難以言明的精神空間。
△傅元峰
“《日常的弦歌》有一個強大的副文本,他只字未提,但這個副文本強大的在那里彌漫,直到把我裹挾進去,每一字每一句仔細揣摩,都包含著當代性,一個學者的熱血、情感、焦慮、憂患、思考及其熱愛,在字里行間都非常明顯。”
在何平看來,在西南聯大的人物群像中,朱自清的個人風采或許并不突出,但《日常的弦歌》中,最打動他的恰恰是寫朱自清的這篇。“朱自清整個人生道路是過得不痛快的,甚至有些失意落寞的,但這樣一種人往往身上有著‘生活之微’,有他在日常生活之下的暗流涌動。”
△何平
王堯則表示,他有個特別大的興趣愛好,喜歡把歷史文獻轉換成自己的敘述,從而創造一個歷史場景,把人物置于其中,讓他活動起來。在寫作這些文章時,他常有時空錯落之感,似乎回到了西南聯大的日常生活。
“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在路上遇見朱自清先生了,我停下來喊他,他不認識我,朝我笑笑。老舍到西南聯大講座了,是聞一多先生主持的,我應該去搶個位置。蘇州也有定勝糕,我想告訴在街上擺攤的梅貽琦夫人,你做的糕點滋味和蘇州的有什么不同……”
△分享會現場
《日常的弦歌》里處處是當下知識分子特別學院中人會格外共鳴的難題:繼承“五四精神”提倡學術自由與教授治校的現代大學制度應如何化解教育行政化的危機?教育如何確立自己在時局、政治間的位置?是求經世之道還是做事務家、學問家?要如何引導青年的煩悶向切實長遠的實踐目標去?“我曾經以為,寫完這本書后,許多的困惑會解除。但其實新的困惑又產生了。”王堯認為可以把西南聯大作為“方法”來討論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困境。
“《日常的弦歌》呈現了西南聯大作為一個大學精神共同體的事實。你會發現不同的大學匯聚到西南聯大之后,在這樣一個條件很差的時空里,大學精神的現代性空前萌發出來,要比他們南渡之前好得多。1946年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脈絡和體系當中,但西南聯大的精神被保存下來。所以西南聯大應該是現代大學精神的最佳源頭,是大學的精神故鄉。”傅元峰說。
“在30年代末40年代上半期這樣一個特殊年代、特殊環境里,一群人沒有被困難壓垮,他們擴張出生命的能量和個性,為整個中國的未來保存了精神火種。從這個意義來講,這本書就值得普通讀者打開。”何平說。
(出版方供圖)